敦煌其实是个小巧可人的城市。很多人在周游一遭过后都会长抒一口气，用无比满足、慵懒的口气说上一句，还是“这里”好。这个“这里”可以是任何一个市容姣好，交通便利，周遭的行人都能在六个关系行程内找到对应点的地方，“这里”通常都是故乡。敦煌应该也算得上这样一个城市，毗邻沙漠，却不必受其打扰，靠着半小时车程以外的莫高窟，十来分钟以外的鸣沙山，还有７、８０公里外的阳关和玉门关，它完全可以安心地享用数千年前的人们留下来的遗产，稍微把房间拾掇拾掇，做几样可口的小吃，再把土特产跟前来探秘的游人换成钱，敦煌人就可以接着把自己的家弄得再舒服一点，等着更多更远的人来做客，继续美妙地循环下去了。

火车驶进敦煌就算正式离开西域了，这里开始，是汉人的地盘，从完全能听得明白的敦煌口音到泼着油辣椒的拉面，一切重又回到汉人的审美趣味和习惯。啤酒也从新疆牌和乌苏牌换成黄河，奇怪的是，黄河牌啤酒竟然没能把我快速打发去见周公，郁积的小离愁和想耍无赖不回家的心情一直憋到第二天早餐，我在驴肉黄面馆遇见好心的湖南自驾队，慷慨的他们免费载我去看飞天。

莫高窟的大名是从什么时候起被塞进脑子的？少说也得追溯到中学历史课本吧，对好多人来说，莫高窟都算是个人的历史遗留问题，不去简直就是对不起折磨我们经年的历史课本。像这样一个人人都认为必须去一次的地方，身价自然不菲，简单对比一下，就是在南疆十来天花掉的门票钱，都不如在敦煌一天砸下的银子多。

那么，当每个到那儿一游过的人被问到莫高窟怎么样时，会如何作答呢？

我的答案，当然是值得。虽然近来让你去过之后更后悔的地方越来越多，但莫高窟仍是值得攒点钱去看看的，只要花几十块，就可以欣赏到魏晋以来，多少古人们的想象力和执行力，若是把门票钱除以一千年，还不算上人工，这钱不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吗。事实上，我们大概也不是真的那么恨门票制度，只是屡屡被高价门票欺骗的心情没人喜欢，也没人喜欢因为行政还是地理原因刚好可以坐地收钱的家伙们，把天赐的好地方当成自己家后院的摇钱树，想怎么摇就怎么摇，摇完了也不给施肥浇水，让客人看了都心疼。

因为洞内是不能拍照的，去过的人无法将眼睛看到的图像用DC或是胶片带回家，这样反倒好了，眼睛和脑袋只能心无旁鹜地看，而不用顾着一定要拍到九色鹿或是舍身饲虎的王子回去跟朋友们炫耀。讲解员每打开一个洞窟，时空交错感就不请自来，特别是当看到某些清人、宋人作画的墙皮剥落处，其下覆盖的另一层墙面上，竟是唐人，魏晋南北朝人的手迹时，恐怕任何人都会生出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感慨。当年在崖壁上开凿的工匠们，会不会想到自己的一份靠其谋生的工作在１０００年以后会被千万人膜拜，更近一点的，近代以来，背着万千骂名的麻城王道士会不会为自己的所做作为申冤呢？时过境迁以后，对与不对，该与不该都变得模棱两可了，抹去佛教东入，会昌灭法，伊斯兰教与佛教的你进我退，同时聂思脱利安教也来了，还有那么多朝代的更替，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在看不出变动的时间和空间里，连信仰本身都无法自保，要凡人们如何去明辨孰是孰非呢。

相比起因为人的原因而更令人着迷的莫高窟，市郊的鸣沙山和月牙泉可供想象的空间就少多了。继不再热衷于立此存照后，在同样的地点拍相同角度的风景照也被列入“不喜欢项”，如果人人都能在相同的时段、位置拍到相同成色的风光，那么即便美景是无双的，也没什么意思啊。鸣沙山和月牙泉的盛名需要全价１２０元来承担，傍晚的时候，游人蜂涌而入，因为日落和日出是沙漠招徕游客的最佳时刻。

回到敦煌市内，杏皮水和驴肉黄面遍布大街小巷。小小的敦煌市的确是因旅游而生的，临街的建筑不是酒店宾馆就是旅游品商店，源源不断地为四处来的游客提供一切所需。这个城市的政府大楼看起来一点都不似印象中的西北风，没有围栏的一小片广场后就是市府，错落有致地种了几株树，和对面的商场和酒店仅隔一条窄街，跟其它主要街道一样，每隔数十米都筑了长方形石凳，风一吹过来，榆钱花飘落一地。

在敦煌火车新站下车的游客对此地的第一印象一定是生猛，因为那里的拉客司机们个个都像饿虎一样扑向刚下火车的游客，但千万不要被这个印象吓到，敦煌市比你能想象的还要更温柔，又秩序井然，关于这一点，去沙洲市场看看就知道了。市场里卖的都是土特产，批零兼售的夜光杯算是最大的土特产，当然也有张掖搓鱼子、陕西肉夹馍和新疆烤羊肉这样的外来美食。各个摊档分别被统一的木制货架隔开，连占不上一间专门房间的小食肆也有统一的木制顶篷和招牌，使这个迷你的步行商业街就像是一个严格按照字母顺序摆满商品的大货架。

敦煌一夜是本次旅程的最后一夜，必须清算所有记忆，在这里打个结。还有什么是漏掉的呢?对了，飞天！这个原本地位卑微的小神仙现在是敦煌的标志，无论是在公车坐套上，还是路灯底座上，更不用说摊贩们的货架上，飞天分身依附在各种材质上，让人无法忽视她／他的存在。这也是奇怪的现象吧，洞窟里有那么多形态各异的神仙，为什么千年来都只出现在壁画边角处的小小飞天今天会得到这么多目光的注视？或许，是因为飞天婀娜的身姿刚刚好满足了活在现在的我们对美的平均需要？